编辑 康荦 文 韩哈哈 摄影 解飞 资料提供浙江文艺出版社美编 孙琳

“你知道几百年前的事情为什么能流传到现在吗?”
麦其土司家的二少爷望着远方,问出这个让所有“聪明人”哑口无言的问题。在所有人都认定他是傻子的世界里,他却成了唯一看清土司制度必然崩塌的预言家。 1998年,当藏族作家阿来捧出《尘埃落定》时,没想到这部被十几家出版社拒绝的手稿,会在两年后夺得中国文学最高荣誉——茅盾文学奖,更没想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它依然高居畅销书榜,被读者称为“中国的《百年孤独》”。 一个声势显赫的藏族老麦其土司,在酒后和汉族太太生了一个傻瓜儿子。这个人人都认定的傻子少爷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却有着超越时代的预感和举止。在其他土司遍种罂粟时,傻子少爷突然建议改种麦子,结果鸦片供过于求,无人问津,大批饥民投奔麦其土司麾下,麦其家族的领地和人口达到空前的规模,傻子少爷也因此而娶到了美貌的妻子塔娜,并开辟了康巴地区第一个边贸集市。然而当傻子少爷回到麦其土司官寨后,一场家族内部关于继承权的腥风血雨却悄然拉开了帷幕……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星空中,阿来的《尘埃落定》犹如一颗独特的恒星,以其深沉的历史洞察与诗意的叙事光芒,照亮了川西藏区土司制度的最后时光。通过一个被标签为“傻子”的土司儿子的视角,《尘埃落定》展开了关于权力、欲望、文明更迭的宏大叙事。小说表面上讲述的是麦其土司家族的兴衰史,实则通过这一微观宇宙,折射出人类历史进程中那些永恒的矛盾与困境。

本书开篇便将读者带入土司世界的权力中心——麦其土司官寨。这座依山而建的宏伟建筑,既是权力的象征,也是封闭世界的隐喻。官寨内的生活充满仪式感:土司每日的朝会、贵族间的宴饮、和其他土司的盟会与战争,构成了土司社会的日常节奏。但在这看似稳固的秩序之下,变革的暗流早已涌动。作品巧妙地将外部历史事件融入土司世界的变迁:国民政府的“改土归流”政策带来的政治压力、汉族商人带来的商品经济冲击、鸦片种植引发的生态与社会危机,以及最终解放军进军西南带来的制度性终结。这些外部力量与土司内部的权力斗争相互交织,共同奏响了土司制度的黄昏挽歌。 《尘埃落定》最具创新性的艺术选择,是采用麦其土司的“傻儿子”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这个自幼被视为智力低下的少爷,却成为整个故事最清醒的见证者。他的“傻”并非真傻,而是一种超越世俗功利的通透与直觉,这种特殊的认知方式构成了作品独特的叙事张力。 阿来对历史的书写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距离感。他既没有将土司制度浪漫化为世外桃源,也没有简单粗暴地进行道德批判。通过“傻子”少爷的眼睛,我们看到了这一制度的残酷性:土司可以随意剥夺下人的生命,等级制度对人性的压抑,以及为争夺权力而进行的血腥厮杀;但同时也看到了其中蕴含的文化价值:对自然的敬畏、对荣誉的坚守及部落共同体的生存韧性。这种辩证的历史观,使得作品中的土司世界呈现出多维度的真实质感,为后续的主题探讨奠定了坚实的现实基础。 “傻子”的视角还具有强烈的情感共鸣力。他以孩童般的纯真感受着世界的美好与残酷:对侍女桑吉卓玛的懵懂爱恋、对母亲孤独处境的同情、对复仇者多吉次仁的怜悯、对情人塔娜的复杂情感。这些情感体验超越了土司制度的等级界限,展现了人性中普遍的温暖与脆弱。 《尘埃落定》是一部超越了具体地域与民族标签的伟大作品,它虽然讲述的是藏族土司制度的故事,但其探讨的主题——权力与欲望的纠葛、文化碰撞中的身份困惑、历史变革中的个人选择——具有普遍的哲学意义。阿来通过“傻子”之眼,让我们看到了那些“聪明人”不愿看见或无法看见的真相:所有辉煌终将逝去,所有权力终将消散,唯有那些超越功利计算的人类情感与智慧,才能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不易消散的印记。这或许就是小说留给我们的最宝贵启示——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能够沉淀下来的,往往是那些被当时人们视为最“无用”的价值:爱、美、真理与记忆。阿来x毛尖x黄德海x曹元勇对世界反应慢一点在时代洪流中保持清醒2025年8月17日,上海图书馆东馆的乐享厅座无虚席,数百名读者与线上数十万观众共同见证了一场文学的“星际穿越”——在《尘埃落定》获茅盾文学奖二十五周年的分享会上,作家阿来与毛尖、黄德海、曹元勇三位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经典重生的思想碰撞,分享会由“阿来书房”主理人阿丽丽主持。二十五载光阴流转,这部描绘末代土司家族兴衰的“藏族史诗”早已超越地域与时间,在文学苍穹中划出一道独特轨迹。“当年我在茅盾文学奖颁奖礼上的演讲题为‘随风远走’,当我在电脑上敲出最后一个句号,就该和这部作品告别了。”阿来将《尘埃落定》比作自己的“大儿子”,言语间带着父亲般的温情与洒脱。一本书会在人们每一次讨论中获得新生。以下是部分现场对谈。它启发着我们如何在时代洪流中保持清醒,寻找生命的意义。

阿丽丽:阿来老师,在创作这部作品之初,您说有巨大的快感,非常快乐,完成之后有非常巨大的幸福感。当这部作品走入千千万万读者的手中,你觉得它有了一些身份感,到了今天25年过去了,您看这部作品的时候有怎样的情感? 阿来:25年对于我来讲它肯定是有慢慢淡化,因为我们不断地在奔赴新书,这是作家的宿命、写作者的宿命。当年得茅盾奖的时候大家的答谢词中充满了感谢,我没有说感谢。但是我的题目是“随风远走”,我觉得一个作家跟一部作品,当你在电脑上敲出最后一个句号,我想我就应该跟它说告别了,它不再应该干扰我未来的写作和未来的生活。因为它是我的大儿子,我的目标是以后制造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还想再生几个美丽如花的女儿。所以后来的努力都是在这。昨天晚上我临睡的时候喝了点酒,我就在想这个大儿子运气好,如果比作父母的话,父母对自己所有儿子、女儿的爱和为他们付出的努力都是一样的。而且我觉得越往后走我们越懂得怎么爱、怎么努力。但祝我大儿子一路顺风,并不是我的二儿子不好、三儿子不好,我想它们都比大儿子有某些方面的进步,但是这就是消费、市场、阅读,或者是误读,我也算运气好的,后来我的大儿子一直被大家在承认。这种场合我经常参加,尤其我被邀请参加去研讨会。前两个月在复旦还开了一个会,一堆教授、副教授、研究员在讨论这本书,我突然有一个非常荒诞的感觉,他们在说谁?我想肯定不是我,所以我又想我正在孕育的那些书在这度过的时间。 阿丽丽:我们不得不承认阿来老师的大儿子在我们每一个人心目中产生了共鸣。就像这两天在上海去餐厅吃饭,我们遇到了一个餐厅服务员是甘肃的小姑娘,她问这是阿来老师吗?她看过这部作品,她说虽然自己不是藏族人,也没有在那个地方生活过,但是对她有怎样的影响,非常激动地聊了起来。我觉得这部作品或多或少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或者这部书的一些场景能够引发一些思考。请问毛尖老师,您读这部作品时哪一些场景或者人物思考更贴近于您在读这本书的时候当下的自己,或者您有没有从故事的角色中找到自己与TA的链接? 毛尖:阿来老师的《尘埃落定》伴随我很多年了,因为我自己在大学教当代文学,每节课上课前都会做阅读调查,有两本书一直在学生的阅读榜上,一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一个是《尘埃落定》。我在想为什么《尘埃落定》像打榜的大哥一样一直在榜首,后来我读了以后有两件事让我明白了。我后来知道他是《科幻世界》的主编,把《科幻世界》杂志从衰落的状态拯救到全国的发行量,这个科幻杂志也是年轻人心中最爱的杂志之一,很多人不知道阿来老师是科幻杂志的主编,当年一路将科幻杂志拯救到全中国最大发行量的杂志之一。还有一次我在杭州,参加杭州的春风文艺奖,和阿来老师是评委,一路跟阿来老师走了一些地方,阿来老师到什么地方都可以把植物认出来,我觉得很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对花花草草这么熟悉,后来为了考验他,墙壁生出来的植物他都认识。我觉得可能是与科幻杂志有关系,他自己本人是文学史上的“外星人”,或者他的写作留给当代文学史是某种外星文明的东西或者外星的形态。 另外,他是植物系作家,这点让他与当代所有的作家都不同。所谓的外星系,刚才主持人问我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他的文本中生态是不同的。我上午还看了《尘埃落定》的前面几个章节,比如说儿子和卓玛做爱了以后,人的那种亢奋感,或者我把原话读一下,他说“当一个土司,一块小小土地上的王者是多么好啊,要不是我只是父亲酒后的儿子,这一刻,准会起弑父的念头”。这一刻他写的激情昂扬的东西,这种血性和浪漫的东西,把“弑父”的概念置换掉了。阿来作为文坛或者外星学者作家,改写了以前常有的概念和书写法则,无论是做爱、弑父、抢夺,他都重新进行了命名。包括最后二少爷的死,死的那一刻你觉得好像也没有比死更好的结尾了,这里又重新定义了死。全部重新以外星文明的状态将地球上所有的东西重新定义了,我觉得这是阿来特别强悍的能力。 《尘埃落定》有30年的解读史了,因为得了茅奖以后铺天盖地,在25年密集的阅读中对它有各种各样的解读,包括“写了一个贾宝玉”等各种概念,阿来老师自己都冷笑的一些概念,包括写到了民族、国家、边疆、地理各种各样的解读。我自己想这个文本放到边疆的概念是不够的,我自己想是用外星文明或者外星状态来重新解读《尘埃落定》。因为它把人类的全部情和爱、激情、浪漫、爱恨、男人、女人全部重新定义,所以今天用女性主义也无法解读,因为《尘埃落定》是完全全新的文本写作。

黄德海:为什么毛老师会说这本书像外星的生物?因为它的书里有一颗苍老的灵魂,而实际上是年轻的身体。为什么说是苍老的灵魂?土司制度在那块土地上已经很多年了,形成的规范、规矩和继承的方式,大家都耳熟能详了,都知道这个土司下一步会怎么办。但是没想到出现了一个“傻子”,在他的眼里世界都是新的,从小就不知道你那套规矩到底是什么规矩,这很像西方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天才白痴的情况,既能预见到未来,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又显得像一个白痴的情况,而在这个人的眼睛里,这个世界是全新的。小说的叙事者恰好是我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是全新的方式,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这本书写的是土司一家人的情形,是苍老的灵魂,因为这个古老的制度已经上千年了,这种情况下它有一个全新的身体。 而这个全新的身体还有一个情形更有意思,土司这么多年很稳固,但是土司制度也遇到了像中国晚清一样3000年未有之大变局,世界完全不同了。因为过去我们觉得顺理成章,土司制度每一个人有一块土地,就像春秋战国一样,每一个诸侯有一块土地,然后天然地走到秦统一天下,突然发现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大变局,这个大变局不光对这个“傻子”来说是一个新的变局,对老的土司来说更是一个大变局,所有认为天然的东西都变了。所以这本书写的是旧制度,其实是大革命,这本书可以叫“旧制度与大革命”,这次大革命等于是土司制度推翻的过程,传递的是新时代信息。这本书的处理非常有意思,所有的外边消息都是听来的,都是变形的,因此在这块土地上结结实实产生了作用,因此我们看到这本书是新旧之间来回地倒腾,幸亏身体好,所以倒腾得动。 阿丽丽:谢谢黄老师,确实这本书读者都应该反反复复地阅读,在人生不同的阶段,学生时代、恋爱时代、有了小孩,有了家庭,人生一辈子都可以反复读这本书。这本书读的次数最多的人之一可能是曹老师,您作为出版人从这本书的初稿就开始反复阅读,直到今天,咱们也设计出了精装版,请您跟我们分享您多次阅读的体验。 曹元勇:作为这本书的出版人,当然读过很多遍了,前面各位老师也讲了,到去年算是创作完成了30年。现在有很多的作品自有了出版历史后“朝生暮死”,像朝露一样出来,生命非常短暂。也有的书经过三五年仍然有一批批的读者阅读,当一本书经过了30年,越来越多的人要阅读这本书,意味着在经典化的道路上越来越经典。我想一本书经过了30年,尤其是像我们这个国家经过改革开放40多年,我们的眼界、阅读方式、对文学的认知都有了非常开阔的眼光情况下,这本书能够挺立在这,而且越来越坚挺,作为经典,它的经典化肯定是毫无问题的。对于很多读者来说,什么是一本新书?你第一次碰到它、打开它,而且发现它里面有很多东西,开卷以后爱不释手,这都是一本新书。我作为一个出版人,从来不认为一个人新写了一本书就是新书,十几年前的一本书或者几百年前的某一本书,我们就不能当作一本新书来出版,当作新书来阅读。 阿来的作品我不是最早读到的,当年九十年代读很多作品的时候每一个句子到了多一个字也不行,少一个字也不行,我在想居然有这么漂亮的汉语写作。后来读到《尘埃落定》,大学生现在在读《平凡的世界》和《尘埃落定》,很多农村出来的人好像在这些书中获得了一种满足感,不能说每一个人都想去做土司,像对于男生来说,突然发现了二少爷某种意义上也是我们自己。再比如小说的开头就已经很经典了,下雪的早上,我躺在床上,听见画眉鸟在窗外声声叫唤,后面写的二少爷的母亲用温牛奶在铜盆里洗手,一位母亲让手保持年轻,下面一句话是他的母亲一边泡手一边长吁短叹,说好像把一双手保持年轻有多么难一样。关键是后面的话是二少爷的口吻,他就觉得一个汉藏混血儿面对这样的事情,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一个女人保持自己手的年轻是多么难的感叹。我们读者不同的年龄段或者每一次阅读的时候,读到这样的细节,可能你原来没有注意到的或者一下子唤醒你的那种感觉。就像毛老师刚才讲的,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的,这个事物应该这样命名,这个事物周边的东西应该怎么命名。李敬泽老师为《尘埃落定》写过一篇文章《为万物重新命名》,所以阿来在这本书中,让我感觉到尤其东部的作家,或者是汉族的作家,我们读作品的时候面对这个世界,除了对人际关系进行命名之外,好像对其他的东西命名是不够的,我们读到了在生活之外的人,万物世界很多东西扑面而来,心里想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小说里有很多这样的场景,尤其是二少爷,比如说他是实际行走在这个过程中的人。 阿丽丽:确实,我们的书房有很多阿来老师的粉丝,包括很多的95后,这两天我们网上热议二少爷的一些金句,认为里面经典的作品不会过时,就像经典的电影我们经常看它还是回味无穷,经典的画也可以反复品味。毛老师经常有一些戏剧的话一下子戳中年轻人的心,如果你给95后、00后读者推荐这本书,你从哪些视角或者哪方面给大家做推荐呢? 毛尖:我一直在学校待着,接触的年轻人比较多,这些年的阅读前面也写到了中性化写作,把年轻人变得比较性冷淡,包括我走在学校里,像我读书的时候,大家都在那偷偷摸摸地谈恋爱,满校园都是恋爱人口,现在我看到食堂吃饭的都是光棍一样,大家各吃各的感觉,有点蛮痛心的,因为这样的话文艺是很难发育的。不能说爱情是刚需,因为在这个时代说爱情是刚需蛮可笑的,但我们这个年代成长起来的人仍然觉得爱情是人生必要经历的过程,或者是必要的阶段。这本书仍然是40度到50度以上的体温写作一个人的文本,在这个时代,读爱情激情的东西是必要的,就如曹老师刚才说到的,二少爷第一次看到塔娜的时候认为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觉得血液中、骨头中都在冒着爱情的泡泡。这种东西不知道在座的年轻人有没有经历过像二少爷那种爱情的泡泡,爱情这么美好,认为有弑父的冲动,包括13岁的时候把手伸到卓玛身体里时的那种激情,一下子回到了50度、60度的状态。我觉得特别适合今天的年轻人重新提升一下你们的体温,《尘埃落定》如果今天要推荐的话,我认为是给这个时代整体提升5度的文本,你看了这本《尘埃落定》,重新进入青春期。现在我这个年纪了,已经进入半世纪的人生了,我重新看这部作品依然觉得爱情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果在座的年轻人你还没有出发,或者已经出发过了,或者现在已经偃旗息鼓了,你可以看看《尘埃落定》再次出发,因为这个世界上到处还是开着花的尘埃。

阿丽丽:进入今天对话的下一个环节,主题是“对世界反应慢一点”,“傻子”的智慧与时代的速度。这是一个辩论的话题。首先想跟阿来老师聊一聊,您小说里的叙述者“傻子”的角色,我们觉得他现在看起来是非常聪明清醒的人,他也是慢条斯理的人,看待一切新事情的人。您觉得在这样一个追求高效和快速的时代,这种慢有怎样的普遍性力量? 阿来:我先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写作有没有追求这些意义?当然我有自己的感悟,我自己对人生态度的看法,很显然是包含在其中的。我们今天读小说会认为对人生充满了意义,所以讨论小说经常会出现这个问题,我希望是包藏在文本中,我想意义表达得成功也好或者别的情感的张弛,我想都来自于语言,我想一个小说的成功首先是语言的胜利,因为我是个异族人,这个语言并不是我的母语,但居然就成为了这个语言的俘虏,以至于成为了它的信徒。我们今天有很多的小说,如果说不太成功,就在于过分追求这些,而忽略了小说本身是由一字一词一句堆砌起来的建筑,首先是语言的意识。我家书柜放了很多书,不按时间顺序,不按国别,我把我喜欢的书放在一起。我有很多的小说家朋友,名气很大,但是我读不下去,就像北方有些人说的,突然生造一个词那么膈应,有些句子好像在模仿福克纳,但是又没有福克纳那种繁冗的必要,那你干什么结结巴巴、磕磕巴巴去写那种句子?语言是为内容服务的,我觉得也是回答快和慢的问题。我想起了卡佛的一篇小说,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到底在谈论什么?是谈论爱情吗?我也写过、模仿过一篇文章,模仿了他的标题,说当我们谈论文学的时候到底在谈论什么?我想说一切观念的表达,当然“傻子”的态度已经一览无余了,当大家都太快的时候我宁愿慢一点。我们经常说有些人的身体不适应跟上这个时代的列车了,那允不允许他在下面骑个毛驴呢?被时代淘汰的时候我们毫无怜悯和同情,但所有人都能跟上吗?即便在座的人跟上的态度和看法又不一样,而且跟不跟得上有主动和被动的问题,有的条件达不到。 前几天我去了古凉州的武威,上一次去是六年前去的,慢慢翻过乌鞘岭,几个小时上山、下山,过了两个隧道,什么都没看见。我想起当年我翻乌鞘岭的时候带了一本更烂的书,林则徐贬逐新疆到伊犁路上的日记,我们用4个小时翻了那座山。当年林则徐翻那座山是一个星期,很慢,但是有很多的好处,很多事情都看得清楚。经过了一个村,五户人家,三棵杨树,两棵枣树,一口水井,他有个好习惯,天天记日记,当然没有手机,不忙着看朋友圈和刷视频,晚上的时候炕头边就把今天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所以书里既有记录也有观察,更有思考。这些思考我觉得首先是让我们耳目一新的语言。慢当然是好的。前些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英语里面有个句子,“走慢一点等等影子”,据说是印第安的谚语,因为我自己不懂英语,所以不敢去求证。但是我觉得这句话挺好的。
毛尖:阿来老师前面讲到林则徐的日记特别好,林则徐是用一个星期走到了伊犁,可以发现这个村庄全部的状态。前段时间也去了,从乌鲁木齐到伊犁,但是火车很快带过去了,只看到了伊犁河谷,无法分清村庄的状态。在短视频时代,我自己也是短视频的使用者,我每天刷非常多的短视频,我觉得未来所有人的重要手指头会重新进化,可能会变得长一点或者短一点,手指头可能会发生基因性的改变。我的朋友到了雅典会觉得时间怎么过,没有手机人生怎么办?就像手机落在出租车上很慌,手机就像器官一样,丢了就非常紧张。快已经成为了我们必要的状态了,甚至是人生某种速率,时代的改变肯定和速度相关。我们去一个地方肯定是选择快车,除非在路上带一个男孩儿或者女孩儿上路你希望时间慢一点,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选择快一点的快车。我认为在今天快成为某种追求和宗教不是特别大的过错,因为时代确实是用这样的速度在走的。我觉得快和慢没有优劣,没有觉得慢就是新的美学,我认为快和慢有一个辩证法,“傻子”二少爷难道就是慢吗?难道不是更快吗?他是更超前走在时代的前面,他父亲跟他说“你要做土司”的时候,他说“你是最后一任土司了”,很快就预见到了,已经站在了这个时代前面去了。都种罂粟的时候,他提出该种粮食了,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个地方最富有、统治性的,当罂粟开遍全部草原的时候,粮食变得非常稀有,可以以十倍的价格卖出去。那一刻“傻子”是以最快的速度,像火箭似的。我说外星的状态,“傻子”的外星状态已经把快和慢方程式爆破掉了,已经是无形了,你看不到他的快,只看到了“傻子”的慢,其实他已经快到外星般的状态把我们都甩掉了,“傻子”非常慢,但是用非常有意思的外星的速度,已经走在了人类最前端的地方。这是快和慢的辩证法。 今天用什么样的关系理解《尘埃落定》?我觉得“傻子”的快是给人一种慢呈现的,这种是外星的状态,这种状态体现在阿来老师的写作中,包括后来的写作中。后来他写的《银匠》,大家可能比较熟悉小说家的阿来老师,其实阿来老师是一个诗人,你看《尘埃落定》就可以感受到阿来老师的诗歌状态,里面经常唱的歌,我不知道这些歌原始就在草原流行还是原始就有的。将诗歌非常融洽地合在了一起,其实他心中住着一个诗人。阿来的一些短篇、长篇充分展现了他对这个时代全新的理解,这不是快和慢可以覆盖的,或者里面有一种辩证法,包括小说中有轻和重,阿来老师有自己的理解。《尘埃落定》书摘资料提供浙江文艺出版社 第一章 1.野画眉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 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吁吁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 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一条小狗从柜子下面咿咿唔唔地钻出来,先在地下翻一个跟斗,对着主子摇摇尾巴,这才把头埋进了铜盆里边。盆里的牛奶噎得它几乎喘不过气来。土司太太很喜欢听见这种自己少少一点爱就把人淹得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她听着小狗喝奶时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在清水中洗手。一边洗,一边吩咐侍女卓玛,看看我——她的儿子醒了没有。昨天,我有点发烧,母亲就睡在了我房里。我说:“阿妈,我醒了。” 她走到床前,用湿湿的手摸摸我的额头,说:“烧已经退了。”说完,她就丢开我去看她白净却有点掩不住苍老的双手。每次梳洗完毕,她都这样。现在,她梳洗完毕了,便一边看着自己的手一日日显出苍老的迹象,一边等着侍女把水泼到楼下的声音。这种等待总有点提心吊胆的味道。水从高处的盆子里倾泻出去,跌落在楼下石板地上,分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一下。水从四楼上倾倒下去,确实有点粉身碎骨的味道,有点惊心动魄。 但今天,厚厚的积雪吸掉了那声音。 该到声音响起时,母亲的身子还是抖动了一下。我听见侍女卓玛美丽的嘴巴在小声嘀咕:又不是主子自己掉下去了。我问卓玛:“你说什么?” 母亲问我:“这小蹄子她说什么?” 我说:“她说肚子痛。” 母亲问卓玛:“真是肚子痛吗?” 我替她回答:“又不痛了。” 母亲打开一只锡罐,一只小手指伸进去,挖一点油脂,擦在手背上,另一只小手指又伸进去,也挖一点油脂擦在另一只手背上。屋子里立即弥漫开一股辛辣的味道。这种护肤用品是用旱獭油和猪胰子加上寺院献上的神秘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土司太太,也就是我母亲,很会做表示厌恶的表情。她做了一个这样的表情,说:“这东西其实是很臭的。” 桑吉卓玛把一只精致的匣子捧到她面前,里面是土司太太左手的玉石镯子和右手的象牙镯子。太太戴上镯子,在手腕上转了一圈说: “我又瘦了。” 侍女说:“是。” 母亲说:“你除了这个你还会说什么?” “是,太太。” 我想土司太太会像别人一样顺手给她一个嘴巴,但她没有。侍女的脸蛋还是因为害怕变得红扑扑的。土司太太下楼去用早餐。卓玛侍立在我床前,侧耳倾听太太踩着一级级梯子到了楼下,便把手伸进被子狠狠掐了我一把,她问:“我什么时候说肚子痛?我什么时候肚子痛了?” 我说:“你肚子不痛,只想下次泼水再重一点。” 这句话很有作用,我把腮帮鼓起来,她不得不亲了我一口。亲完,她说,可不敢告诉主子啊。我的双手伸向她怀里,一对小兔一样撞人的乳房就在我手心里了。我身体里面或者是脑袋里面什么地方很深很热地震荡了一下。卓玛从我手中挣脱出来,还是说:“可不敢告诉主啊。” 这个早上,我第一次从女人身上感到令人愉快的心旌摇荡。 桑吉卓玛骂道:“傻瓜!” 我揉着结了眵的双眼问:“真的,到底谁是那个傻……傻瓜?” “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说完,她也不服侍我穿衣服,而在我胳膊上留下一个鸟啄过似的红斑就走开了。她留给我的疼痛是叫人十分新鲜又特别振奋的。 窗外,雪光的照耀多么明亮!传来了家奴的崽子们追打画眉时的欢叫声。而我还在床上,躺在熊皮褥子和一大堆丝绸中间,侧耳倾听侍女的脚步走过了长长的回廊,看来,她真是不想回来侍候我了。于是,我一脚踢开被子大叫起来。 在麦其土司辖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个女人所生的儿子是一个傻子。 那个傻子就是我。 除了亲生母亲,几乎所有人都喜欢我是现在这个样子。要是我是个聪明的家伙,说不定早就命归黄泉,不能坐在这里,就着一碗茶胡思乱想了。土司的第一个老婆是病死的。我的母亲是一个毛皮药材商买来送给土司的。土司醉酒后有了我,所以,我就只好心甘情愿当一个傻子了。 虽然这样,方圆几百里没有人不知道我,这完全因为我是土司儿子的缘故。如果不信,你去当个家奴,或者百姓的绝顶聪明的儿子试试,看看有没有人会知道你。 我是个傻子。 我的父亲是皇帝册封的辖制数万人众的土司。 所以,侍女不来给我穿衣服,我就会大声叫嚷。 侍候我的人来迟半步,我只一伸腿,绸缎 被子就水一样流淌到地板上。来自重叠山口以外的汉地丝绸是些多么容易流淌的东西啊。从小到大,我始终弄不懂汉人地方为什么会是我们十分需要的丝绸、茶叶和盐的来源,更是我们这些土司家族权力的来源。有人对我说那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我说:“哦,天气的缘故。”心里却想,也许吧,但肯定不会只是天气的缘故。那么,天气为什么不把我变成另一种东西?据我所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气的。起雾了。吹风了。风热了,雪变成了雨。风冷了,雨又变成了雪。天气使一切东西发生变化,当你眼鼓鼓地看着它就要变成另一种东西时,却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了。就在这一瞬间,一切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可又有谁能在任何时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祭祀的时候也是一样。享受香火的神祇在缭绕的烟雾背后,金面孔上彤红的嘴唇就要张开了,就要欢笑或者哭泣,殿前猛然一阵鼓号声轰然作响,吓得人浑身哆嗦,一眨眼间,神祇们又收敛了表情,回复到无忧无乐的庄严境界中去了。 这天早晨下了雪,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雪。只有春雪才会如此滋润绵密,不至于一下来就被风给刮走了,也只有春雪才会铺展得那么深远,才会把满世界的光芒都汇聚起来。满世界的雪光都汇聚在我床上的丝绸上面。我十分担心丝绸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了。心中竟然涌上了惜别的忧伤。闪烁的光锥子一样刺痛了心房,我放声大哭。听见哭声,我的奶娘德钦莫措跌跌撞撞地从外边冲了进来。她并不是很老,却喜欢做出一副上了年纪的样子。她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就成了我的奶娘,因为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掉了。那时我已经三个月了,母亲焦急地等着我做一个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表情。

《尘埃落定》
作者:阿来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