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王雅静 文 王雅静 人物摄影 解飞 美编 崔洪洋

景军拥有多重身份。他是人类学家、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他也曾是一名一线记者,此次又成为展览“将死亡带回生活”的学术主持,将“死亡”这个带有忧伤与恐惧标签的话题引入公众空间,让观众直面当代社会中的相关议题。景军还拥有着很多故事,大量的田野调查让他成为收集故事的人。他专注研究的众多题目乍一听十分悲伤,比如患癌家庭、自杀、临终关怀等,它们仿若一根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万千家庭,但与之相伴的人间温情也慢慢倾泻,汇聚成五味杂陈的涓涓细流,最终浩浩荡荡地汇入人类长河。


景军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公共健康研究中心主任,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1980年获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学士,1994年获哈佛大学社会人类学博士学位,曾任纽约市立大学终身副教授。国际人类学民族学联合会副主席、中国艾滋病防治专家委员会委员。
一个紧迫的话题
在过去漫长的七年岁月,景军全身心投入到对“死亡”这个深邃话题的研究中。他的日常,便是在海量的相关资料里徘徊,甚至到了夜晚,这些数据、故事以及思考依旧在梦境中盘旋往复。“这不仅仅是梦的一部分,简直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景军感慨着。随着对死亡议题探究的逐步深入,他愈发敏锐地察觉到,当下社会对于死亡的关注与探讨,已然成为一个刻不容缓的紧迫命题。
景军跟我们分享了下面两组数据。其一,2015年10月6日,经济学人智库发布了2015年度死亡质量指数,该指数从五个维度衡量了全球80个国家缓和医疗的质量。中国位列第71位。报告指出,这反映出中国对于缓和医疗有限的可获得性以及中国整体上低质量的缓和医疗服务。于是,在2017年,我国启动国家安宁疗护试点地区,进一步推动安宁疗护发展。2021年,在该报告中,中国大陆排名提升至53名。也正是这组数据激发了景军关于“死亡”的研究。
这也促成了第二组数据的显现:景军与团队陆续走访了中国900多组患癌家庭,调查其灾难性卫生支出(指一个家庭或个人在一定时期内,由于支付医疗费用而承受了过大的经济压力,导致该家庭或个人的基本生活消费受到严重影响的状态,是一个反映医疗卫生领域经济风险的重要指标)。95%左右的家庭指标显示出其经历了灾难性卫生支出,且城乡家庭在这方面的遭遇几乎毫无二致,无差别地承受着经济巨压。
“死亡质量评估排名的不理想,折射出的是病患身心的双重煎熬,与此同时,家庭所面临的经济重负同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成员肩头。可即便如此,对于照护者而言,心理层面的压力更是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他们的意志。这里有两个故事,至今仍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景军的话语中透着沉重。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河南省某农村的一户人家,这家院子中那棵漂亮的大榕树让景军印象深刻。家中姊妹四人,从小在这里幸福地长大。后来她们的母亲得了重病,在放弃生命维持和植物人之间,她们选择了后者。几年如一日地在家照护后,其中一个长期漂泊在外的四妹,接受了景军团队的采访调研。她敞开心扉坦言,自己既没有经济能力,也不能亲自去照顾母亲,看到母亲一直毫无知觉的“活”,看到姐姐们要照护老人而快速苍老,她心底生出了放弃维持生命治疗的念头。可这念头一旦冒头,内心的挣扎与愧疚便如潮水般涌来。那是一种几近窒息的心理重压,让她无时无刻都在备受煎熬。
另外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叫红姐,她是南方人,由于精神失常,总是出现在广场上衣着褴褛地跳着舞。她生在一个多子女家庭,在母亲患病后她便辞掉工作,全职在家照顾。五六年之后,她终究妥善且体面地把母亲送走。只是长期与无法交流的病人朝夕相伴,家庭矛盾暗潮涌动,愈演愈烈,精神压力最终把她击垮,在母亲走后,她站在一面大镜子前头,拿起剪刀,把自己的裙子全都铰碎,从此便每天到广场上去跳舞,日复一日。
“当下的科技力量赋予了人类近乎‘神迹’的能力,可以让生命得到几乎无限期的延长。也因如此,我们当下面临的死亡和50年前的死亡,已然不可同日而语。在社会化适老服务正逐步迈向完善的新时代,我们有理由相信,越来越多的中国年轻人将更倾向于借助社会服务的力量,与此同时,建立起更为庞大且专业的志愿者团队,投身于相关服务事业,或许能成为我们当下亟待借鉴的宝贵经验。”景军在谈及未来走向时,言语间满是理性思索。
时至今日,在诸多文化语境里,死亡依旧是一个被小心翼翼规避、谈之色变的禁忌话题。但它作为生命旅程中无法跳过的一环,早已渗透进人类历史的每个角落,它不仅是生理的终结,更深深嵌入社会、文化与生态的结构之中。“谈论死亡的必要性,本就无需多言。现在看来,谈论其紧迫性,同样刻不容缓。”景军继续说,“如今,我们这个展览有全国巡展的计划,团队正全力以赴地推动这一计划落地。希望看到这个展览的观众能够建立对这个话题更加多元的认知。”

对话景军:
找到自己的参照值
Q:最近,您关注到的话题有哪些?
A:很长时间,我的研究都是与苦难相连,我想要跳脱出来。于是,我现在正在研究与人工智能相关的题目,后来发现还是逃不掉这个话题。
Q:如何在人工智能这个领域中发现了“苦难”话题呢?
A:我是先发现了一个现象,就是很多年轻人会向AI倾诉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内心的痛苦和烦恼,于是,就诞生了情感陪伴机器人,这些AI就去满足一大批年轻人自我疗愈的愿望。如今,很多高校也开设了与“疗愈”相关的课程,我就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这样?我开始顺着这条线一直在做相关的调查,我感觉自己在渐渐接近年轻人的一些痛苦、纠结,又陷入了一次与苦难相关的研究。
Q:您会怎么看待现在很多年轻人遇到的压力呢?
A: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的苦痛和我们年轻时的痛苦肯定是不一样的。我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就是典型的80年代的苦难,物质匮乏、缺衣少食,但现在的年轻人的物质生活是极大丰富了,不见得精神世界是充盈的,反而是存在期待值反差的。他们面临很多问题,例如自我价值的实现问题,存在期待过高或者是不敢期待的情况,当然,这也是一个我正在持续研究探讨的问题。
Q:您会给当代年轻人哪些建议呢?
A:实际上,我们要找到自己的参照值。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课题,在我看来,未来这一代人要寻找幸福,应该找到自己的定义,要明确更好的生活质量的定义是什么?所以,我倒是挺支持一些年轻人的“躺平”,这种“躺平”不是说不工作,而是开始可以对待一些事物,采取一种无为的态度。我们在目前确定的前提下,要注重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