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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依弘 与京剧的百年对谈
时间:2025-06-05 17:22 来源:北京青年周刊

编辑 康荦 文 韩文苑 人物摄影 李英武 服装编辑 秦子懿

封面服装 双排扣风衣:ARKET 场地提供 北京泛太平洋酒店 美编 崔洪洋




舞台上的史依弘令人沉醉,舞台下的她鲜活直接。2025年春天,当史依弘对我们谈起她对京剧的传承与探索,她眼中依然涌动着让人难以忽视的热忱。学者毛尖形容她的声音:“史依弘的声腔,百鸟朝凤春天感。她开嗓以后,你就不会再盯着她的脸看。那一刻她变得浑然天成,直接定义中国美学。”从10岁进入戏校,到如今,以个人的艺术实践,也以“弘依梅”文化品牌,她持续书写着对京剧之美的当代诠释。


  史依弘10岁进戏校,她的艺术根基,深植于传统戏曲的沃土。

  入校后,师从“中国第一女武旦”张美娟的史依弘,练出了扎实的武戏功底。张美娟惜才心切,为避免学生局限于“吃青春饭”的武旦行当,特意为她请来曾为梅兰芳操琴的卢文勤先生教授唱腔。在卢文勤身边十年浸润,史依弘不仅习得梅派声腔的精髓,更从老师身上领略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审美境界。这些关于气韵、关于分寸、关于“坐在那里便自有风华”的艺术修养,如同春雨润物,奠定了她对京剧美学的终极追求。

  文武兼擅令她很快崭露头角。1994年,上海京剧院为其量身打造京剧《扈三娘与王英》,她突破性地融合花旦的灵动、花衫的华丽、青衣的端庄与刀马旦的飒爽,塑造出“一丈青”扈三娘的立体形象,这一打破行当界限的尝试大获成功,为她带来中国戏剧的最高奖——“梅花奖”。这一年,她22岁。

  史依弘艺宗梅派,但她打破行当、流派、剧种的界限,文武昆乱、梅尚程荀都能演。这之后,她将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改编成新编京剧《情殇钟楼》,带着《梨花颂》站上了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舞台;她主演了中国第一部3D戏曲电影《霸王别姬》,和窦唯合作歌曲,出演去年备受瞩目的剧目《繁花》……

  史依弘的艺术生命里,美是最高律令。她审美的启蒙来自于老师们的言传身教,老师们“往那儿一坐,气质、韵味,自然就散发出来”。京剧是美的集大成者,史依弘遵循教导,追求梅派“看似不经意”的境界,如同春风拂柳,无需刻意堆砌技巧,举手投足间自见气韵。如此气度,贯穿在她至今每一次的舞台呈现。

  2016年成立的弘依梅文化公司,使史依弘可以在新身份下探索京剧艺术。她带领团队精心设计演出物料、开发衍生周边、策划全国巡演。市场是片大海,她纵身跃入,将京剧推向更多的大众。

  疫情期间,抖音直播成为史依弘与年轻观众对话的窗口。这场素颜出镜、边唱边讲梅派艺术的直播,以460万的观看量让梨园界为之震动,让梨园界看到传统艺术与年轻世代对话的可能。

  成就如此,史依弘始终保持着近乎严苛的自我审视。谈及梅兰芳先生二三十岁创作等身,她“时常觉得做得不够”。这种不满足,或许源于她对艺术的虔诚:“京剧是晚熟的艺术,需要一生来打磨。”

  时光流转,梨园人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千锤百炼。史依弘踏在传统与未来的交界线上,为点滴的进步而持续向前。

《霸王别姬》史依弘饰演虞姬杨帆拍摄


对话史依弘:

  Q:谈到梅先生时,您谈到一句“在他特别好的创作年纪”,京剧存在所谓最好的年纪吗?对表演和创作来说。

  A:一定会有,且因人而异。比如我们这一代演员,有人在二三十岁时是顶峰,三十岁后开始走下坡路;也有一些演员一点点积累,走得较慢,成名较晚。我认为自己属于后者,虽然年少时也拿过一些荣誉,被说过“年少成名”,但那时,我对艺术是什么这件事并不很懂,更多是因为在唱念做打上这种技术上的打磨与发挥。想让一个年轻人眼睛含蓄、内心沉稳是非常困难的,人年轻时最美的,是年华,是朝气的魅力。我现在对学生们的要求就是,你不要像四五十岁的人那样那么沉稳,要把你拥有的朝气散发出来,因为现在你拥有的,若干年后你就会没有,没有的时候,自然需要用其他东西来体现、弥补和闪光。

 Q: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年龄增长后,体能、精力在下降,理解力却攀升。

  A:是的,我的学生现在大多二十来岁,你想让他们达成跟我一样的理解是很难的,我把自己全部的所知所想都告诉他们,他们也理解不到,这是人生的过程。有学生跟我说,怕自己现在性格冲、脾气火爆,我说别怕,再过几年你就火爆不了了。我现在看自己年轻时,那么生猛有朝气,眼神里有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看着看着,我说自己小时候(看着)怎么那么傻。你让我再来一次,我也不行了,我没有那个劲儿了。

 Q:您把《巴黎圣母院》搬上京剧舞台,又突破流派限囿,钻研并演出程派精品剧目《锁麟囊》,远赴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唱响《霸王别姬》,和窦唯合作歌曲,参加《繁花》的表演,做了太多事情。感觉京剧的发展似乎非常依靠个人,一代一代京剧表演者、名角儿,做了许多事,不断拓宽着京剧的边界?

  A:京剧确实很个体,它的确是一门看“角儿”的艺术,我们一直说红花绿叶衬,但红花在京剧里面太重要了。百年来,我们很多戏是反复演、反复看的,那么看谁演呢?京剧(观众)就很挑,同一出剧,这个演员贴出来就是两成,另外一个演员贴就爆满,这就是京剧很残酷的地方。在这个意义上,“角儿”要有担当。

  Q:您就是这种很敢、很果断的性格吗?

  A:是的,我想好了就做,一切做了再说,不做,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得成或做不成。

 Q:您目前为止达成过非常多成就,比如将外国经典搬上京剧舞台,比如一天四出大戏,比如并非出自梨园世家却成为名角儿,诸多开拓里,有哪件是曾让您感觉到困难的吗?

  A:过于困难的没有,因为一件事当我判断自己可能够不上、做不成时,我就会放弃了(笑)。所以我想说的倒不是什么特别沉重的事,目前觉得比较困难的,或许是很难遇到好的编剧作者,这应该是全行业的困难之处。




 Q:您改编《巴黎圣母院》的经历,让我想起以前去看《欲望城国》(京剧作品,改编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时,宣传册上印着的宣传语:“传统必须在二十一世纪中存活下来,而只有运用传统、改变传统,甚至破坏传统,才能使之获得生命力。这条路漫长而孤独,但你必须坚持到底。”您怎么看这个观点呢?

  A:我部分同意。不同意的部分是,我觉得传统不应该被“破坏”,传统可以被打破,比如打破它固有的表演,或是打破固有的欣赏模式。传统应该被传承,我们该做的就是直面传统,让它更有生命力。

 Q:分享下将西方经典剧目改编成京剧的经验吧!

  A:把西方故事搬到东方时,一定要处理东西方文化的不同。比如当年的《巴黎圣母院》,这个故事诞生在一片宗教至上的土地,雨果笔下的巴黎圣母院是用于避难的宗教场所,这就与我们的国情不同,直接使用是有很强的违和感的,所以我们直接去掉了它宗教的部分,突出原剧本中对复杂人性的描写,同时强调真善美。《巴黎圣母院》确实是伟大、经典的作品,它可以通过一部剧,让人们感受到震撼或者说教育,我们在其中也能有所发挥。

 Q:您对京剧的改编遵循了怎样的规则,有什么是您觉得一定不能改的吗?

  A:不会改的是京剧的规范,具体就是音乐部分的西皮二黄,文武场,演员的手眼身法步和唱念做打,也包括一些程式化的表演方式,因为失去这些东西,它就不再是京剧了,而是成为另一种艺术形式。

  当然四功五法(四功是唱念做打,五法是手眼身法步)其实是一种技术,技术到了一定的程度,是可以被内化成艺术的,你可以使人们不经意间就看到很多美,却又不知道这美是从哪来的。包括京剧在内,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美的集大成者。

 Q:这应该是为什么很多观众都希望您多多创作,因为您对这项艺术有深刻的理解,您唱了这么多戏,在中西方的优秀作品中融会贯通,有艺术积累,知晓人性与真善美。我记得之前您提过也在和朋友做新的戏,这个进展如何呢?有没有什么创作故事可以分享?

  A:还在创作中。目前就是已经体会到了创作的困难,能理解为什么当年程先生(程砚秋)磨着翁偶虹写《锁麟囊》生生磨了三年,从人物到文本,如何在唱词中呈现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如何安排唱段,都是智慧。其实这几年我唱传统戏、整理传统戏特别多,就是因为在回望中,我发现,传统真的有太多好东西,因为那是一个有文人、有高人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作品魅力太强了。为什么大家一遍一遍不断回看传统戏,因为它被磨了二百多年,它已经被磨好了。

 Q:我觉得您还是看到了那个时代的好东西,从您的师承那里,但现在很多年轻人,比如您的学生就不一定能见到这些东西了,在您跟学生的交流中,感受最多的是什么呢?

  A:学生大多是很迷茫的,他们看到你每次贴都是满的,每一次拉开幕都是满座,但等他们回到团里,大幕拉开只有两成,他们心里的失落感是很大的,可能两三次他的心气儿就泄下去了。学生们把我们这代人当做标杆,他们觉得有一天他们也会是老师这样,但现实不太如意,某种程度上,这也跟我们剧团的制度有关。在剧团,演员是比较被动的,京剧演员是要靠舞台摸索的,甚至你可能都没有机会摸索,这种被动会更增加他们的焦虑,因为时间不允许你等待,你的状态不允许你等待。这也是我做弘依梅文化公司的原因,初衷就是多一些演出,我们可以策划巡演,可以和各个剧团合作,可以选择想演的、想创新的戏。


史依弘

上海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上海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工青衣、刀马旦,宗梅派。中宣部“四个一批”文艺人才,享国务院特殊津贴。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京剧)项目代表性传人。师从张美娟、卢文勤等名家。代表作品有《扈三娘与王英》《狸猫换太子》《情殇钟楼》《新龙门客栈》《宝莲灯》等。曾获中国戏剧梅花奖、全国中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优秀表演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等。

  Q:做公司是什么感觉呢?

  A:我2016年成立了弘依梅,到今天已经快十年,好快。我觉得这十年是我人生中最好的十年,因为我懂得驾驭舞台了,我终于知道舞台是怎么一回事,艺术也开始成熟起来。

 Q:竟是在这十年,感觉您三十岁时就可以这么说了。

  A:还真没有。有时人们会说京剧是一个晚熟的产品,就是因为有很多演员其实到了四十多岁还不明白台上是怎么回事,却就要面临退休了,这就非常可惜。在这一点上,我真的觉得生在这个时代很幸运,有机会自己做公司,尝试演更多的演出,可以探索市场。市场是什么呢?市场就是把你扔到大海里去,淹死了也是你,能游上岸来也是你。

  Q:那么谈谈您对市场方面的观察吧?

  A:探索市场不是演员一个人的事,而是所有热爱戏剧的人一起为戏剧做点事。我们要想,你想要给市场什么,你能够给市场什么?为什么观众买票时会选择你而不是其他人,为什么观众选戏时会选择这一出而不是那一出?市场也要与时代接轨。我们公司有很多80、90后的小朋友,他们建议我做视频号,做抖音号,为每场演出做好看的海报,制作高质量的周边产品,他们告诉我们推广的重要性,为剧团的每个演员拍好看的剧照,包括现在,让我们做更多的采访,这样可以更多地传递自己,与舞台上的我们互相补充。和年轻人在一起,京剧会有生命力。




 Q:如此火热的抖音直播就是这样开始的吗?

  A:像所有演艺公司一样,疫情期间,弘依梅压力很大。因为想给人们的隔离生活增添些京剧韵味,我就在抖音发了一些练功、教唱、介绍的视频,一下子就有很多人关注,没几天我做了一场直播和大家互动,我一看,观众们来自新疆、云南,加拿大,来自世界各地,大家问我喜欢看的书,让我多唱几句,我就这样继续分享。那年8月,我们又做了一次清唱直播,讲解每一段、每一拍是梅先生什么时期的创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要怎么来欣赏这一段,我继续在直播里唱,也介绍乐队,请乐队老师介绍每个乐器代表了什么情绪。直播开始前我们团队内部预估数据,觉得应该能有20万、至多会有50万人观看,结果下播一看,有460万人观看了这场直播。抖音官方告诉我们,这是实打实的460万,我们特别感动。当时我们整个梨园界都炸了,我是素颜上去直播的,可能梨园界很少有人素颜上场,边唱边解说吧(笑)。晚上团里很多年轻孩子给我发信息,说他们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说数字往100万奔的时候他们就很激动,越看越振奋。我们备受鼓舞。

  Q:您和京剧打交道已经几十年了,并且是以多种身份参与它,在这个过程中,您个人的追求有过大的变化吗?

  A:审美的追求没有改变过,我觉得这是因为我小时候老师们给我打的基础。老师们告诉了我,梅派是一种看似不经意的美,它从不显露自己的技术,没有要“起范儿”这件事,梅派从来是自然而然,你叫好或不叫好,我永远保持着我的风度与优雅。美是不经意间与世界交融。

  我小的时候也不懂美,天天泡在练功房里练功,早上起来头发一捋就去练功了,当时张美娟老师老是说我,“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美”。张美娟老师是一个非常大气的人,她不雕刻自己,但她的气质、韵味自然而然就散发出来。除了张老师,在审美方面,我受卢文勤老师影响也很大,卢老师给予我对美的认知与提升,从10岁到17岁,我天天跟在老师身边,因而得到熏陶。如今这样的变化,我想是潜移默化。

 Q:如今可以自己选择曲目了,您最想唱、最想做的是什么戏呢?

  A:还就是梅先生这些戏,我恢复了一些,也常常演。

  Q:您目前会安排类似日课或是固定的练功环节吗?

  A:如果一个演员想上舞台,那么这个事情就时时刻刻都在他心里,满满地占据他的心。我的生活好像没有脱离京剧的时候,比如我跟朋友聚会,聊的还是艺术的事,跟学生见面,说的话也是和戏有关。京剧演员很多功夫要在私下做,而非在人前做。京剧演员们常说,我们真正到排练场的时候已经做完了所有的功课,这些功课是什么时候做的?其实就是在生活中做的。而且京剧演员对舞台一定要有敬畏心,不进则退这句话是非常正确的,离开舞台一段时间,你的生疏感就会被识别出来。

 Q:在舞台上多年,舞台对您的反哺是什么?

  A:有一件事。虽然我很早成名,但我不是那种对自己很有自信的人,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好。但在多年的舞台实践后,听着观众的反馈,一次一次,一点一点,我越来越自信。我觉得自信是需要外界给予的,它非常重要。

  当我们在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时,我们是给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一种对角色的表演方式,每个演员在舞台上,他呈现角色,这个角色一定带有他的影子,带着他的理解。比如当我饰演薛湘灵时,在台上我就想:我是喜欢着我饰演的这个薛湘灵的,观众会喜欢我的饰演吗?越来越多的反馈告诉了我答案。你获得了大家的认可与喜爱,而且在舞台上,你自己也演得酣畅,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刻了,对吗?

  Q:常常感叹京剧演员的职业生命好长,八九十岁的老前辈们依然站在台上唱,您打算唱多少岁?

  A:我没有打算,我的想法是,当我觉得自己不好看了,气力不够了,就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