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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游 衣以载道 照见时代
时间:2025-10-30 19:41 来源:北京青年周刊


编辑 康荦 文 张娜 人物摄影 解飞 美编 崔洪洋




9月3日,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大会在北京举行。阅兵仪式开始前,约3000名高校学生组成的合唱团演唱暖场歌曲,合唱团成员身着统一演出服装,整齐划一的形象与天安门广场庄严的氛围相得益彰。


  这套服装,由北京服装学院副院长邹游教授领衔设计团队,历时57天,经过指挥部多次设计策划评审会的反复推敲,最终从5个小组近500多个服装款式中确定了2款指挥服装和2款合唱队员服装的设计方案,在2款鞋品的方案中落实了男女各1款的方案。

  当历史的聚光灯照亮国家的重要时刻,总有一些身影被选择,成为时代的注脚。对于北京服装学院副院长、设计师邹游而言,参与国家级盛典设计,不仅仅是一项荣誉,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使命。他将这份选择,归因于其背后学术殿堂数十年如一日的价值积淀。

  “这种选择源于北京服装学院几十年来形成的学术价值主张,比如‘为人民而设计’和‘与美同行’。”邹游认为,这些理念是不同时代师生共同思考与实践的结晶。而当国家经济高速发展,步入从“富起来”到“强起来”的新阶段时,美的价值便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凸显出来。“中国人自信的提升,不仅体现在经济实力上,更体现在文化自信和审美判断上。”在他看来,服装作为个体表达最亲密的媒介,正承载着这种自信,成为展现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重要载体。

  在大型活动中,服装的意义完成了从日常到仪式的升华,展现出一种崭新的国民风貌。邹游将这种转变视为一种历史发展的必然。

  “当国家经济实力达到全球前列时,文化基因就会自然地成为时代的显性要素,并通过服装等媒介得以呈现。”邹游教授描述了一个生动的良性循环:高校与企业从学术与产业的不同维度主动介入,通过设计发布、学术论坛与创新实践,共同推动中国传统文化与全球前沿经济、科技的融合。这种融合,为当代设计师提供了丰沃的土壤,使其在创作时能够“信手拈来”,运用成熟的风格与技术,展现出中国设计的独特魅力。

  “从一个为品牌设计,突然变成了为国家设计。”这份厚重的经历,如同一枚深刻的印记,促使邹游回归到设计最本质的命题上进行思考:在“国潮”澎湃、传统复兴的喧嚣中,一位创作者究竟该如何自处与表达?

  在刚刚结束的中国国际时装周期间,邹游发布了自己的时装秀“纸上的叮嘱”,灵感来源则是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他的灵感并未止步于对小说文本的简单复刻,而是指向了一个更宏大的时空——明清时代的生活状态与审美精神。他追问:同样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在今天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可能性?

  “纸上的叮嘱”这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揭示了邹游的方法论。“我们现在对过去的回望,其实就是从文本里头来的。”他解释道。那些历经时间冲刷而留存下来的经典文本,如《红楼梦》,其中蕴含着被历史验证过的、最本质的人性与审美。他将这些文字与图像视为先辈跨越时空的“叮嘱”,而设计师的任务,便是与之对话,从中发现并转化出当代的价值。

  这场秀的叙事逻辑,清晰地展现了他的探索路径:从前半部分保留较多传统影子的设计,逐步过渡到后半部分“完全走向了一种很极简的概念”。他大胆地对传统服装结构进行“揉捏”,不拘泥于原有的平面形式,试图在极简的现代轮廓中,注入东方的气韵与精神。


  

设计的本质:在“好看”与“能穿”之间


  在邹游看来,设计最终要回归两个朴素而关键的问题:“衣服好不好看?”和“你想不想穿?”他认为,“好看”是与历史形成的一场对话,关乎审美与文化的延续;而“能不能穿”则与当下、与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关系,关乎设计的现实生命力。

  “所以看似好不好看,能不能穿是很简单的两个问题,但实际上我认为就是今天设计的最本质的东西。”这种思考,让他超越了符号化的“国潮”表达,转而追求一种精神上的契合与生活化的落地。他坚信,传统不需要被改变,其经典形制理应保留;设计的创新,在于如何以今天的审美、技术和行为方式,让传统的“意蕴”在当代人的衣橱里重生。

不变的“书生气”与轮回的牛仔布

  当被问及早期设计中特有的“书生气”时,邹游感到惊喜,“经你这一说我还特别想保留这种质感,”他坦言,“因为那就是我嘛。”他坚信,一个设计师如果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这种独属于个人的审美偏好与风格印记,既是局限,更是其创作灵魂的集中体现。有趣的是,在“纸上的叮嘱”中,牛仔面料成为重头戏。这让他猛然回想起1998年,他凭借一套牛仔作品夺得“兄弟杯”国际青年设计师大赛金奖的往事。

  “我的审美偏好其实很直接。当面对一堆面料时,某些材质天然的质感会立刻吸引我——那种触摸时感到的舒适,以及最终成品呈现的独特气质,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偏爱。”这种倾向,邹游毫不避讳。这种偏好或许会带来某种局限,但它恰恰是个人审美判断力的集中体现。后来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反而觉得很有意思——至少这证明,在核心的审美上,他始终未曾改变。

  这就像一个人走遍世界,看尽千山万水后,最终发现自己最想表达的,依然是出发时内心最珍视的那些东西。“我对许多事情的坚持也是如此。今天我所秉持的标准,再过一两年聊起来,你会发现核心依然未变。我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随波逐流。”邹游说。

  当然,不变的是内核的判断力,而变化的是技术与表达的精进。比如他现在使用的牛仔面料,其水洗工艺、缝制技术和裁剪水平,远比二十多年前他获“兄弟杯”金奖时要精湛得多。这正是在同一条审美路径上,不断地深化、提升与迭代。



关于“国潮”的演变与现状


  回顾二十年前,我们谈论中国传统文化在设计中的运用,方式还很不同。那时许多本土设计师倾向于使用脸谱、龙凤等鲜明的符号,是一种相对表层的表达。

  而如今,随着行业的成熟,这种表达已经逐渐内化为一种精神层面的共鸣。“就像我从《红楼梦》中汲取灵感,追求的并非表面的仿古,而是对那个时代美学精神的理解与转化。”

  这个时代尤其有趣。在疫情之后,通过直播等新媒介的推动,国产品牌——从化妆品到服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年轻一代蓬勃的爱国热情,与他们对本土文化的认同感相互交织,形成了强大的市场动力。

  在邹游看来,美具有跨越时空的普世性。真正美好的事物,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其价值都能被感知。文化如同世界遗产——无论是天坛的恢宏壮丽,还是金字塔的神秘崇高,任何文化背景的观者站在它们面前,都会心生敬畏,为人类文明的创造力所震撼。

  如今,中国传统文化正被重新“擦亮”。年轻人之所以能如此自然地拥抱传统——比如在西安、洛阳的街头,汉服已成为许多年轻人日常的着装选择,正是因为国家的富强给予了他们从容的底气。邹游认为,“他们无需刻意解读深奥的文化内涵,仅凭直觉的喜爱便足以形成一种‘自觉行为’,这是文化自信最生动的体现。”

关于设计师的挑战与责任

  作为研究者与创作者,我们看到的现象背后是深刻的转变。传统的经典形制本身已臻完美,无需改变。挑战在于:能否从这些形制中捕捉到形式的冲击、审美的趣味与文化的气韵,从而激发新的创作灵感?

  以中国传统的平面裁剪为例,其博大精深足以让我们探索一生。关键是如何将这种二维的、东方的造型智慧,转化为符合当代人生活方式与审美习惯的设计。“设计最忌讳简单地挪用图案或样式,我们必须完成一种‘转换’。”邹游说。

  因此,邹游认为最重要的创新,并非改变传统本身,而是让传统的智慧在当代的日常生活中重新焕发生命力。

  在这场个人化的表达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设计师在时代洪流中的坚持、思考与清醒的声音——“最终极的目标,是创造出既承载文化精神,又能被更多人在日常生活中欣然穿着的服装。”这无疑是最难的挑战,但正是邹游和他的许多同行们努力的方向——不仅要回望历史,更要让历史在当下鲜活地呼吸。


  

对话邹游:


  Q:你曾担任多次国家级重大活动的服装总设计师,比如在抗战胜利80周年纪念活动中首创了“铁血灰蓝”这个颜色。能分享一下这个颜色的创作过程和它背后的意义吗?

  A:做“九三阅兵”设计时,我们其实是在处理一种“对话关系”——今天的人怎么理解战争与和平。我们这代人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只能通过影像和文字去感受那种残酷与和平的珍贵。

  所以在构思时,我们要借助图像、实物去体会80年前人们的心理状态——那些抗战将士、普通百姓,他们在那个年代是怎样的精神面貌。尤其这次我们设计的是广场上青年合唱团的服装,他们用歌声传递纪念的意义,唱《保卫黄河》这样的歌曲。

  有意思的是,这些合唱团成员的年龄,和当年抗战的将士差不多,都是二十岁出头。那我们怎么通过服装,表达今天年轻人对历史的敬意?又怎么呈现当年那一代人义无反顾保家卫国的精神?这中间跨越80年的心理对照,很触动我。

  后来我们思考,服装要怎么体现中国人的坚毅、民族的凝聚力?我们在天安门这样一个神圣的场域里做设计,空间本身就有很强的仪式感。最初我们成立了五个设计团队,有老师带着青年教师和学生一起做方案。前期是发散的,大家围绕“战争与和平”“历史与青年”这些主题去发挥,最后收集了一两百个方案,颜色也很多样,有红、蓝、绿等等。

  后来经过和专家团队、指挥部的多次沟通,方向越来越清晰——主题最后聚焦到“众志成城”。款式是一方面,但最关键的是色彩。因为当年广场的设计用了“丰饶金”“铁血红”“橄榄绿”这三种颜色,如果我们再用同样的颜色,就会被“吃掉”。

  于是我们慢慢聚焦到蓝色,从抗战时期军队的服装颜色中提取,但当时的颜色偏灰,更接近天空的色调。我们调了很多次,最后定下“铁血灰蓝”这个名字。这算是方案推进的一大步。

  还有一个重要的变化是我们用了渐变——从“铁血灰蓝”渐变到“汉白玉白”。最初设计是男女都渐变,后来在审样时,专家建议男生不用渐变。我们就从渐变中再取了一个灰度,专门用于男装,这样整体就协调了。女装最初是上下分开的衬衫和裙子,后来主设计师建议做成“假两件”的连衣裙,视觉上更整齐,也兼顾了功能性——指挥动作幅度大,这样的设计更利落。纽扣也是专门设计的,金色,上面有长城城垛的图案,和“众志成城”的主题呼应,也形成了这套服装的专属性。

  Q:最近主要在忙什么工作?

  A:今年我最重要的创作可能就是广州十五运的献礼活动,要展现一种区域文化——比如大湾区传统的和当代的对话。时间很紧张,一直在赶进度。我们这次想做些有戏剧感的东西,整体节奏很紧凑。我们首先研究了广州的建筑、非遗手工艺这些元素。比如在传统民居里,你会看到很鲜艳的颜色,但往往用重色如黑色或白色去“压住”整体,让热烈中有沉稳。这种对比很强烈。

  我们也关注渔民文化,他们靠海为生,和自然的关系紧密,后来逐渐发展成海上丝绸之路的一部分。所以色彩灵感也来自生活方式、建筑空间这些方面。我们还参考了像香云纱这类传统面料的色彩,希望把千年文明的底蕴带进来。




  Q:你更喜欢自由创作,还是命题式创作?

  A:年轻的时候可能更在意自我表达。但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命题作文”同样很有挑战性,也能激发创造力。像这次十五运的项目,我们接到通知时已经很晚了,所有方案都要重新调整。标准变了,要求也不一样,必须快速反应,而且我们也不想做得普通,还是希望有创新。

  时间紧、任务重,这种压力反而会激发出一种很纯粹的创造力,其实挺有意思的。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不同的条件会带来不同的结果,不一定非要追求天时地利人和的完美状态。

 Q:服装设计和创作,带给你最大的幸福感是什么?

  A:最幸福的大概是,你看到最终完成的作品,是这世界上从未有过的。我们从一个想象——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最后把它变成真实可触的物。这个过程,对创作者来说,是最有意思的。

 Q:从教学的角度看,你觉得现在的学生有什么特点?

  A:每一代人都不一样。现在的学生是互联网原住民,接触的信息更广,世界对他们来说更开放。但信息量大,也要求他们具备更强的辨析能力——怎么把零散的信息转化成有用的知识,再形成系统的认知,这是大学教育特别要帮他们解决的问题。

  我们强调“设计思维”,就是面对问题时,能创造性地解决。这不只是技能,更是一种思维方式。现在又有AI这样的新工具出现,学生既要掌握技术,也要有判断力——知道怎么用、为什么用。价值观的培养也很重要,什么是向上的、向善的,这些基本的东西始终绕不过去。

  我有时会问自己:作为设计师,你不断创造新东西,是谁给了你权利去改变别人的生活?这背后其实是设计伦理的思考。

  Q:怎样才能保持好的品味,拥有高质量的人生?

  A:我觉得对个人来说,就是终身学习。这世界太大、太丰富,如果你能谦逊地面对自然、面对历史,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有了这种心态,才能更好地反省自己。

  我们的一生很短暂,就像一粒尘埃。但普通人也可以为社会带来美好——比如作为设计师,你提供了一种美的可能性,一种可持续的美,这就很有意义。

  品味,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品质”。一个是物理品质,比如面料、工艺,好不好一眼就看得出来;另一个是文化品质,是物品所承载的美和内涵。这两者结合,是我们应该追求的。

  如果再往上走,就是更开放的人文关怀,对历史的观察与思考。当你不再局限于个体视角,而是能理解更宏大的叙事,品味自然就会穿越时间、超越个人。这都需要不断学习。

 Q:科技进步对时装设计教育带来了哪些影响?

  A:我们学院早在五六年前就设立了虚拟服装设计专业。现在,人工智能已经成为通识教育的一部分,我们要思考的是,怎么让它更深入地与专业结合。

  比如,AI在创意上能提供什么解决方案?在技术工程上又能做什么?它能不能基于数据库生成新的可能性?这些都是我们在探索的。但这需要时间和跨学科的合作——既要懂人的思维方式,又要懂编程和技术。我不认为“跨界”是一个人跨多个领域,而是不同专业的人一起融合。因为人的时间和能力都有限,真正的创新需要群体协作。

 Q:你怎么看待环境议题?

  A: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议题。现在很多工厂都要求是绿色工厂,纺织服装产业尤其需要绿色标签。这是人类发展到今天必须面对的问题,关系到永续发展,不是一代人的事,而是整个人类的责任。

  我们得有节制,这点很重要。从设计思维到教育理念,我们和世界是同步的。但个人的研究或小项目,怎么推动到社会层面?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各方力量——设计师、企业、社区等等一起使劲,才能把这件事真正做起来。我们高校能做一部分,但能力也有限,所以特别希望我们的研究和思考能被更多人看到,引起更广泛的社会关注。